【说明书】
【通用名称】VC银翘片
【产品类型】OTC
【主要成分】话痨、社畜、鸽子、推歌狂魔。
【性 状】本品为糖衣刀片,去除糖衣后显金属色,铁锈气味,味微苦。
【功能主治】清热解闷。用于缓解缺粮引起的发热、头痛、狂躁。
【用法用量】目视,一次2片,一日3次,或视手机电量而定。
【不良反应】可见挖坑不填带来的情绪波动。
【禁 忌】脑功能不全者禁用。
【注意事项】“人类是无法互相理解的,咕咕咕!”
【药物相互作用】配合以下内容使用效果加倍:
法语音乐剧,老航班
FGO,食物语,原神,雨血系列,极乐迪斯科
逆转裁判相关
九州缥缈录
MIC男团
Troye Sivan

石青-羌笛

你爱的人并没有变心——


【引】

蜿蜒着爬向未知深处的长路尽头,摇摇晃晃地走出两个骑着马的旅人。

他们看上去像是赶了许多路,风尘仆仆。步子却又是慢悠悠的,仿佛不急于一时看尽一路清波。

高挑些的那个不经心勒住了马,任由仲春的长风穿林而过,掠过他如画一般的眉梢,终于将他的兜帽剥落了下来。另一个落后了半个身位,下意识攥住了帽檐,唯有一缕青丝不禁挑逗,调皮地从颊边滑落,掩住了少年的半边清秀面容。

高挑的青年微闭着双眼,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身侧河流正是步入丰水的季节,江水湍急,好些鱼儿只来得及在清可见底的水流间稍作喘息,便不得不由着碰撞在山岩上的水花儿随波逐流起来。

远山在云雾缭绕间隐隐约约的看不真实,那如丝一般的雾气像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从海子一般苍蓝色的天空将尽处遮蔽了光秃秃青灰色的山头。倘若山顶上有个顽皮的孩子踢下了一地破碎的小石子,只怕毫不费力的就能沿着高山锋利的线条滚个无影无踪,最后不知经过多少年月,才被永不停息的江水磨作浑圆。

河床上躺着许多白色的石头,有几只矫健的山羊在对岸躬身汲水,不时向着陌生的旅人们投来好奇却不畏惧的目光。

面容隐在兜帽下的少年闪着眸子左顾右盼,忽然对着前方高山拦腰处的云朵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赞叹。

一座被山风常年侵蚀了的土黄色高楼悄无声息地矗立在杂乱生长着的高树之后,它将稀薄的云层穿戴在身上拔地而起,不知经历了多少年风化摧残的肢体坑洼沧桑,唯有高高楼顶四角的几颗白色石头饱经了风霜,颜色依然白得纯粹而神圣。

那倔强又干巴的建筑无声中昭示着一群人不屈的信念与无上的信仰,好像偶然间被好顽的清风提着脖子丢到了贫瘠山间的一颗种子,咬紧牙关选择了挣扎着的苦痛,孤傲而又执拗,顽强地扎根茁壮生长于云朵之上。

马背上的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利落地翻身下马,走到高挑青年的身侧,拽了拽他长长垂下的衣角,仰着的小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希冀。

“哥哥呀,你听。”

山风低吼着,夹杂着某种难以名状的苍凉之音,悠长而萧瑟,仿佛要洞穿旅人疲惫的身躯,直击心灵。

“你当真要去?”

“废话,哥哥你真以为我是出来观光马屁股的啊?”

沉默的青年蓦地皱了眉,却没有睁开眼睛。

头顶几万尺之上的朗朗晴空明亮干净,比山高不了多少的太阳是天空里唯一可以震撼人心的东西。那青穹澄澈,却空旷,平淡无奇。

他的内心已听不到神鹰的唳鸣,他知道自己已经离开家乡,很远很远了。

 

【音】

正在砍柴的青年抬手拭去了额上的汗珠,将斧子随手插进一旁的山石里,力气大得吓人。他拽起领口的衣裳沾了沾唇角,又把一绺棕色的短发别到耳后,修长有力的手指上遍布着新磨出的茧子。

天空蓝得不像话。

青年用宽大的手掌挡住阳光,藏在小小影翳下一双比江水还要清澈的蓝紫色眸子,倒映出少云的晴空万里。

他在半山坡上站着,手握成拳敲打着后腰,高大的身躯舒展开来,像只张开了双翅的雄鹰,整装待发,随时等待着扶摇而上。

可人类的身体终究是太过沉重,无论他们将自己的房屋建造在多么接近神的地方。

青年回身望了望山更高处的村寨,已然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起了,想来是寨中的妇女们也渐渐开始忙着准备家人的午饭。像他们这样成天不是在山上砍柴挖野菜的,也便是要去稍微平些的草地上放放羊,一整天下来的消耗不容小视,一顿还说得过去的午饭便显得尤为重要。

青年不知怎的看得有些精神恍惚,许久却忽然一个激灵,神色黯淡下来。他摇着头拧了拧手腕,把砍下的柴火捆好背在背上,拔了斧子慢吞吞地朝着放羊的草地迈开了步子。

他轻车熟路地摸到了一块大石头上,不做事的时候他时常会独自跑到这里坐在石头上发呆直到天黑,反正家里人也都习惯了,若是有什么事非得他出面不可,即便他那时不在这石头边上,守株待兔不多时也便能把他逮个正着。

权当替全寨的人看着这些悠闲的羊群,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心怀叵测之人会来顺手牵羊吧,有信仰的人如果做了这等偷鸡摸狗之事,必定是会被释比大人严厉惩治的。

寨民坚信这一点。

青年也是寨子里的一员,自然摆脱不了这一点。可他好像比起信任精神领袖更加相信人为的力量,宁愿更多的用自己的肉眼去一一确认寨子的财产并没有蒙受任何损失,哪怕坐在那里愣愣地盯上一天,白白的山羊和白色的山石都眼花缭乱地分不清了。

他执拗的认为自己的价值更应体现于此。

青年摸摸屁股底下那块巨大的石头,没人说得清它是怎么来的,好像有天有地,有山有水的时候它就在这。青年蹭蹭鼻尖想想,心说其实这石头虽大,只怕也不是不可撼动的,毕竟——他摇了摇头,叹息着从腰间摸出一个细长的袋子来。

袋口的穗子断了几根,青年小心翼翼地扒拉开,探进去几个手指头捏出一个双排的骨笛来。他来回摸着笛子上的小孔,眼神愈发空茫起来,许久才深吸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含住了吹嘴。

苍凉悠长的笛声忽然响彻在这空旷辽远的天地之间。

青年的眉眼细长,倒不与他高大的身量相配,手指是修长灵活的,翻飞在那骨笛上,奏出一连串穿云达腑的长音。

仿佛不需要呼吸一般,笛声竟从未有一丝停顿。吃草的山羊被惊动了,短暂地茫然之后,便又垂下了脑袋继续啃食着高原上贫瘠的植被,似乎已经对这样略有些悲伤的调子并不陌生了。

青年面不改色地吹着,好似天地初开之时,这古朴的笛声已经与混沌同在了。那笛声自与天地融为一体,从苍凉的远山中传来低沉的回响。

有匆忙的脚步声凌乱地敲打在草地上。远远地跑来一个束着长发的青年,头顶的乱发像是两只白色的狐耳不羁立着,他裸露着的手臂有着健康的肌肉线条,正大力挥舞着想要引起石头上那个家伙的注意。

“石切丸!石切丸!”长发的青年高声唤着对方的名字,连颊边滚落的汗珠都无暇擦拭。

吹笛之人对那样急切又嘹亮的呼唤声充耳不闻,他微微鼓起了腮帮子,将连绵的呼吸隐藏得滴水不漏。

“石——释比大人!”好容易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过来,被无视了许久的长发青年举起手刚想拍拍吹笛人的肩膀,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慌忙恭敬站好,讪讪缩回手挠了挠头。

被称作“石切丸”的青年蓦地止住了口中的长音,掏出手帕开始轻轻地擦拭骨笛周身,一边略带疑惑地询问那慌张跑来的长发青年:“出什么事这么慌张,小狐?”

顿了顿,他又说:“私下没人的时候,叫我石切丸就好了。”

“那怎么行!叫那帮老头子们知道了又要说我没大没小了……”长发青年有些着急地皱了眉,焦躁地拽着自己的头发跺脚叫道,“哎呀不说这个了,寨子里,寨子里来了两个喇嘛!”

“喇嘛?!”

石切丸吓了一跳,裹在帕子里的骨笛顿时被失手落在了地上,骨碌骨碌滚出去了好远。

 

噼啪。

噼啪噼啪。

干枯的松柏枝在白色的祭坛里发出清晰的脆响,那点燃了它的手指倏地丢开了引燃的小树枝,转而并拢成掌被压在宽阔的胸膛上,随着主人微微躬身的动作显露了谦和的姿态。

年轻的释比缓缓抬头,向着他的贵客颔首示意,袅袅的烟气从他身侧燃起,明亮的火星跳跃着,飞舞向扭曲空气上方垂下来装饰华丽庄严的巨大羊图腾。

这是极高的规格了,在石切丸的村寨里,这样的举动是在为远道而来的客人祈求平安吉祥。

哪怕彼此之间横亘着的,是不能相容的两种信仰。

如水一般冗长的低声念诵过后,石切丸向着立在他身后的长发青年抬抬手,那被唤作“小狐”的青年立刻会意,恭敬地捧上两条整齐叠好的羌红来。

石切丸略一沉吟,便伸出双手将羌红取过,大步走下祭坛为贵客献上。释比动作轻柔而不失礼节地环过旅人们的颈项,鲜红的流苏顺着他的指尖软软地垂坠而下,好似从天而降的红色雨丝。

那被青色额发遮住了半边面颊的少年摆弄着脖子上的红色哈达站在兄长身后探头探脑,一切都太新奇了,对于他来说,红色的哈达还是头一次见到。

“我还以为哈达这玩意儿只有白的呢……”少年咕哝着,却在兄长轻微侧首的动作之后噤了声。

他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只觉着无形之中收到了一记结结实实的眼刀,而兄长明明向来都是闭着眼睛的。他从不替兄长操心诸如闭着眼睛走路是否会撞到墙上而吃饭又会否吃进鼻孔里的问题,冥冥之中似乎有着一双灵眼能将万物窥探清楚,又何须用有形之眼去收敛世间的种种不净呢。

何况他明知道兄长最是憎恶着那些,倒不像他全无忌惮,大可诸事之间肆意而为了。

高挑的旅人呼吸间都带着风与尘的气息,他轻咳了一声,双掌合十。

“我是这村寨的释比,石切丸。”身材颀长的青年柔声说道,再次颔首行礼。

“我叫笑面青江!”还没等那合着眼的青年开口,同行的少年便一个箭步跳到石切丸身前,明晃晃的金瞳神采奕奕,语气里皆是些掩饰不住的少年心性,“那是我哥,数珠丸恒次!释比大人叫我青江就行,我能叫释比大人石切丸哥哥么?”

少年指指身后沉默着的兄长,又歪歪头含着笑看向石切丸,漂亮的眸子里闪着粼粼的光,那视线明明无邪,却又带着不加遮掩的热切,如同少年突如其来的凌乱气息,几乎将释比的肌肤灼伤。

“青江。”沉默的旅人终于沉声唤了弟弟的名字,毫无波动的嗓音不怒自威,吓得那少年果真脖子都缩了缩。

青江委屈巴巴地看看数珠丸恒次,又看看石切丸,转转眼珠只低下头咬着唇用指头绕那红极了的流苏,心里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似乎是感应到顽劣的兄弟不再造次,青年轻出了一口气,向着还有些不知所措的石切丸点点头:“数珠丸恒次,自西方而来,往东方而去。路经此地实为叨扰,如此招待甚是惶恐,舍弟冒犯本因我放纵,还望释比莫要挂怀。”

“啊……哈哈。”年轻的释比轻轻摇头,他抬起手拂去了青江肩上飘落的灰尘,看向少年的眼神里压抑着少年读不懂的神情。

原是山顶的风不合时宜地吹过来,淘气地带起尚有些温度的灰烬抛洒在清冷的空气里,落了少年一头一脸。

石切丸很是想替那少年也拭去面颊上的浮灰的,可又怕触犯了人家那里他所不知道的禁忌,只得压抑着自己。

他摇摇头,不去看那少年困惑的神情。

“成为释比的那一天起,我便不能再拥有那样的称呼,可这对于二位贵客来说又太过不妥当。”他顿了顿,微弯着眼睛笑了,“私下里,就叫我石切丸吧,可别让村寨里的老人们听见啦。”

 

“啊~啊~”少年走在黄泥路上,伸着懒腰发出了一声轻吟。

走在前头带路的小狐丸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招待不周怠慢了释比交代的贵客,回过头却只看见那顽皮的青发少年弯了腰,摘下一朵羊角花在数珠丸鬓边比了比,又笑了一声别在自己耳后。

他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上下打量这两位奇怪的客人,心想着“我可是释比大人的亲生兄弟哩!总不能比那些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更没礼数些”,可管不住自己的眼神总是往青江和数珠丸身上招呼,于是又只好在心里头偷偷念着“不打紧不打紧”,故作镇定地哼着曲儿仰头往前大步的走。

村寨里头闭塞的紧,长年累月的不来外人,今儿来这两个跋涉了不知多少路途的年轻僧侣,着实令小狐丸心里头百爪齐挠。他见二人生的面色白净,高挑些的寡言,年幼些的好动,举止间倒也能见得受过良好的教养,应当不是什么不好相与之人。小狐丸当下松了口气,又暗自骂自己的没出息,这当口可不能给石切丸丢了人。

“小哥,”数珠丸恒次蓦地开口道,“这是要引我兄弟二人往哪里去?”

小狐丸闻言脚下一顿,偏偏青江也是个走路不看眼前走马观花的,一脑袋撞上了结实青年的后背,被虬结的肌肉给硌得鼻子疼。

少年红着眼眶揉揉鼻子,瓮声瓮气地也问了一句:“是呀,石切丸哥哥又去了哪里?”

数珠丸恒次略一偏头,却没有再说什么。

石切丸哥哥……这称呼听得小狐丸一阵恶寒,不知怎的就觉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抱起手臂偏过头,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

“石……释比大人还有他要做的事,我先带你们去我家住下。”

小狐丸摇摇头,伸着胳膊往不远处一座还算高的民居那里一指,青江掂起脚来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觉着要是不特地说,还真不是座起眼的房子。

“两位贵客别在意啊,释比大人其实是我的亲兄弟,他家就是我家,所以……”

结实的青年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脑后本就凌乱的银白色长发,脸色也发红了些,却不料自以为的有些亏待,居然换来了那清秀少年双眼放光的激动打断。

“石切丸哥哥的家诶!”

笑面青江双手握拳在胸前跳着原地转圈欢呼了一声,少年捧着微红的脸满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小狐丸倒是一头雾水,完全不晓得怎么只是这样理所应当的安排居然换来客人如此巨大的反应,当即便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数珠丸恒次,而后者似是能感应到一般地偏头回避开了他的视线,仿佛只是事不关己地凝望着无尽的远方。

无尽的远方,有什么?

小狐丸眨眨眼睛。

大概只有无尽的群山和无尽的山风。

村寨里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简单,日复一日的望着远山、山上低头吃草的羊、山脚下川流不息的河。

单纯静谧,心无杂质。

很多事情不去想,就不会变得那么复杂。

而青江显然是很中意这种简单轻松气氛带来的愉悦,少年伸出手一左一右挽住兄长和向导,笑嘻嘻地拥着两个别扭的青年,一溜烟地冲着目的地就跑着过去了。

小狐丸被他这样拖着跑,修长的腿迈不开,踉踉跄跄好不狼狈,身后的泥路上带起了薄薄一层黄土。

 

本就不远的距离,等三人匆匆奔到了家门口,也要不了多久。数珠丸恒次立在那石头垒起来的房子跟前,面不改色,倒是笑面青江激动地满面通红,顾不上一旁扶着门喘气的小狐丸,踮着脚抿嘴睁大了眼睛往院子里头看。

数珠丸恒次眉头一挑,那院子里头,居然孤零零地立着一座坟。

他不动声色地牵住青江的衣袖将跃跃欲试的少年稍微拉后些,用身子挡住了那不安分的视线,又向着小狐丸问道:“小哥,可还好?”

小狐丸闻言只得苦笑,他并非一向如此狼狈的,明明也是干惯了农活的体魄,居然叫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拖得上气不接下气,怎么着也是太丢人了些。不过到底是底子好,稍微理理气息也便从容起来,掰着腕子笑道:“我没事儿!倒是释比早先就叫我收拾出一间屋子来啦,干干净净,你们就随便住,稳妥的很。”

“多谢了。”数珠丸恒次低声说。

满眼新奇的笑面青江闻言也拍手叫道:“极好极好!不愧是石切丸哥哥,想的就是周到!”

小狐丸脸上又是一阵不好意思,他一向不禁夸,就算是平日里被村寨中的叔叔婶婶夸奖长得标致,他都是要慌张上一会的,忙不迭红了脸,和着他的红瞳,与一头雪白的长发映着格外艳丽。青江那话虽不是夸他,此刻多少也有些感同身受了。

他引着远道而来的旅人拾级而上,踏过那些个被风沙磨蚀过的光滑石阶,毕竟是主人的身份,多少也理直气壮了些,只是路才领出一半,数珠丸恒次却皱着眉头,停在原地不走了。

“小哥,你这屋中,可有病人?”

小狐丸竟当真驻了足,只是没有转过身来。

“客人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是觉着晦气,不愿意住咯?”

跟在最后头的青江沉默着,捂住额发下的那只眼睛垂下了视线。

“并非如此。”数珠丸恒次忽然叹了口气,“只是觉着那孩子如此年轻,病重如斯,不免心中感喟。”

小狐丸的身子仿佛定在了地上一般一动不动,只有低沉的声音绕过他的身体飘了过来:“今剑那孩子,明明那么懂事……”

数珠丸恒次默默摇了摇头。

“还有救的……”那面色阴晴不定的少年忽然低声喃喃。

“……青江。”瘦削的青年唤了他的兄弟一声。

高大结实的青年转过身来看着大半张脸都藏在石屋阴影里的旅人,忽然露出了脆弱的神情。

“您说还有救?!”

“我不知道……”那少年仰起小脸,却是满面的纠结与犹豫,只是不知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了怎样的思绪,眼神连同语气忽然间坚定了起来,“现在,带我去看看那个叫‘今剑’的孩子!”

 

【银】

石切丸没去做什么要紧事儿,卸下了一身迎客的行头,又循着老路子发起呆来。

他也没什么要紧事儿,多么要紧的事儿到了他手里头,也就都不要紧了。

天空依然蓝得可怕,海拔如此之高的境地此刻竟是难得的风轻云淡,连日头都好像要更加触手可及些。

年轻的释比并不想真的去把那明晃晃的太阳给摘下来,他只低着头,手里头摩挲着那骨笛的纹路,望着眼前埋头吃草的山羊放空了心思。

羊是村寨的图腾。

但这并不意味着奉若神明的同时他们不会将漫山遍野的山羊当作食物,虔诚的感谢与完整地收下这一份祖先庇佑着的神力才应最是不辜负。

不过更多时候人们由着它们自由散漫地跑来跑去,今天在这边的山涧中饱饮江水,明日又去了那方的山头啃食草皮,后日遍寻不见,几天后反倒自己跑了回来,又默默在那里用蹄子刨着土,优哉游哉好不自在。

石切丸眼瞅着那山羊,只想着它们那样的无忧无虑,毫无束缚,随心所欲地活着,不知比空有智慧的人类要轻松多少,哪怕最终熬不过那伸头的一刀——无知便也不会太痛苦,一了百了,干脆利落。

也就不会因为七情六欲而分外煎熬痛苦了。

他长长地叹口气,悠悠地吸口气,又长长地叹气。

只有这样做,才会稍稍平复起伏不定的心情。

人类是多愁善感的动物,有些心绪想要被放下总是难上加难。石切丸想起先前被自家兄弟打断了的那一曲,虽是他承自老吹笛人的调子,加上了许多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改进之处,苍凉间更多了些悲怆的意味。

他摸着笛孔,找好了位置,又低低地吹了起来。

风轻声地和着,不愿去打破这难得的宁静,那笛声连绵不绝,风的呼啸就永不停止。石切丸的情绪低沉了许多,吹着吹着,思绪就沉进笛声里,隐隐地居然拔不出来了。

他想起尚在病榻上煎熬着的幼弟,自那日之后更加是连下地都不得了,多少个日日夜夜都要卧着,日渐虚弱消瘦。偏生又那样懂事,若不是轻生算是犯了族内大忌,又碍着他自己是释比的身份,那孩子只怕早就……

就连自己,阴差阳错地与灭顶之灾擦身而过,却也不想换来这样的结局。

石切丸眼神骤然变得锋利,笛声也变了调子。

活着,还要活下去。

既然上天选择了让自己活下来去承受这一切,那么他就不能逃避。

他毫无选择。

因为他是村寨的释比啊。

远处的地平线上飞奔而来一个白色的小点,在视野里逐渐放大了,原是一只可爱的小羊,正撒着蹄子直直冲着石切丸溜过来,摇头晃脑的,险些一个没刹住车,撞在石切丸的膝盖上。

吹笛人的眼中难得出现了些许温情。

小羊正亲昵地用脑袋蹭着石切丸的大腿,嫩声“咩咩”地叫着,好不可爱。蹭久了,见石切丸还只是自顾自地吹着笛子,就干脆在石头边上打起了盹儿,脊梁起起伏伏,好似远山绵延的曲线。

石切丸的身后忽然响起一阵掌声。

来人念道:“莫听羌人吹笛声,勾去魂魄尚不知。”

石切丸微微皱眉,向着声音来处喝了一句:“谁?!”

那清脆声音的主人偏偏跳到石切丸脑后一边,拍了拍他另一侧的肩膀。

村寨里断没有人是喜欢这样恶作剧的,石切丸想了想,便从身后微笑着捉出了笑面青江。

“是我呀,石切丸哥哥!”

少年笑嘻嘻地,乖乖由着他牵着自己的手臂被拉扯过来,伏在一边的羊羔闻声抬起了头,乌黑的眼睛看看青江,欢快地“咩——”了一声,扑到青江身上蹭了起来。

“小羊羔!”青江的眼睛也亮起来,双手抱起那小羊羔在自己怀里,见它那样洁白可爱,心头一动,“石切丸哥哥,好可爱的小羊羔。”

高大的青年目光柔和地望着努力拥住小羊的少年,好像望着自己的弟弟一样,他揉了揉小羊的脑袋,笑着回复了青江:“这是我的羊。亏你能找到这里来,你家兄长呢?”

青江起先还怕那小羊伸出舌头来舔自己的脸,稍微力气松了些,险些被那小家伙挣脱,又担心小羊还未成年失手跌了伤重,正较劲呢,听见石切丸这么一问,好容易仰起小脸,满都是得意的表情。

“在你家呀!而我嘛,自然是——”他还特意拖了个长腔,“循着笛声来的咯!”

石切丸哑然失笑。这少年着实奔放聪明,如同烈日般明亮耀眼,比他这样沉闷的性子要明快得多,又是直言不讳的,如此率性,真是大大对了释比的胃口。

石切丸不禁觉得,有些羡慕有个这样的弟弟的数珠丸恒次了。

他摇摇头,摸着小羊的脑袋说道:“不,我吹得不好。”

“吹得特别好!”青江听了这话倒有些不开心,把怀里的小羊抱的更紧了些,“我从来没见过人能把笛子吹成这样的!”

石切丸还是摇摇头笑笑。

少年以为对方是对自己的夸奖不屑,非要妄自菲薄,反倒急了起来,咬着嘴唇憋出一句:“我说好就是好的!”

“好好好,多谢了。”石切丸没有再坚持,他从腰间取出帕子将骨笛擦拭干净,又仔仔细细地收了起来。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青江用手指头顺着羊身上不长不短的毛,转着眼珠子滴溜滴溜,只想是不是自己方才太任性了,把石切丸太不当作外人撒娇了起来,可毕竟,毕竟人家跟自己也没有多么亲近的关系,只是尽地主之谊罢了,总是不能太不懂事,得寸进尺呀。

青江偷偷地看了石切丸一眼。

释比大人的眼睛真好看,清澈的浅色,好像是闪着光的紫色宝石,那样安静平和,几乎没有什么波澜,就像秋日里平整如镜的大片海子。

石切丸轻轻地“嗯”了一声,少年脸色一红,飞快地收回了视线,才想起来自己正拼命想着如何缓和气氛的事。

他心虚,讲话也不那么有底气,只好把一绺头发别起来,小心翼翼地看着石切丸的脸色,又扯了扯石切丸的袖子。

“石切丸哥哥,你养羊做什么?它这么可爱,你难道要吃它?”

青年正在发呆,他绝对没有生气这一说。少年任性的模样似曾相识,他只觉着脑海里恍惚有些个类似的画面,却总是模模糊糊的窥探不清,一时走了神,被青江这样一拉扯,终于回过神来。

“吃?不,这羊不是用来吃的。”石切丸看青江抱着小羊的手臂已然有些微微吃力地发颤了,就从青江怀里把小羊接了过来,抚着脊背说道,“这羊是治病的。”

又是一件闻所未闻的事情,青江登时两眼放光,激动地抱着石切丸手臂就摇了起来:“治病?羊能治病吗!这么可爱的小羊,治病!怎么治病呀?”

石切丸被他这一顿摇,脱手放跑了小羊,任由它跑出去老远,一点也没有依依不舍的样子,反正石切丸要比它好找得多。

于是他便耐心地给青江解释起来:“我们村寨的人,出生之时,家中都要准备一只小羊,陪伴着那人长大成人,若是哪天那人生病了,我们……”

他脸色忽然有一瞬的不忍,看看青江仍然仰着充满了求知欲的小脸,叹了口气。

“就将那只羊杀死,送给释比查看,根据羊的情况,判断那人所得什么病,如何医治。”

少年闻言果然愤愤甩了袖子立起身来,声色俱厉地说道:“怎么能……这样草菅人命!拿羊跟人相提并论,你们就这样枉死一个害死一个?”

青江觉着石切丸一定也赞同他的看法,不能让寨民就这么平白送命,可他回过头来,只看到一双湛紫色无波的眼睛。

释比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就,就算那样……”青江觉着尴尬,结结巴巴地说,“你那只羊,怎么回事?”

石切丸静静地看了青江良久,看得少年都不自在地别过了脸去,方才低下头又把玩起装着骨笛的布袋,断掉的那几根穗子尤为醒目。

“你见过今剑了?”顿了顿,他又说,“你也……见过它了?”

少年绞着手指,闷闷地说了个“嗯。”

想了想,他又说:“我当时还以为是预备给我们的晚饭,就那么晾在院子里,我……”

石切丸的大手劈头盖脸地落下来,把少年说了一半的话都给压了回去,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用力揉了揉少年柔软垂顺的青色头发,顾不得两族之间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忌讳。

“别怕,羊好好的,本就是招待贵客的材料,吃了不会有事。”

说罢,他就俯身提起先前丢在这里的柴篓背在背上,那身形看去俨然就是一个出门砍柴的健壮青年,完全不见了神坛前的威压,更加亲切和真实。

青江见他一副要回寨里的架势,慌忙大步跑过来跟在身后头,唯恐被落下,可心里头怎么都不是滋味,手指都快拧出花了。

“我的那只啊,死了。”石切丸忽然说,“所以我新养了一只。”

 

太阳落山了,藏在橙红色的云后头,点染着名为晚霞的景色。

小狐丸蹲在院子里头百无聊赖地扇着火。

远道而来的僧侣静静在屋里打坐,而面前锅里煮着的食物已经开始飘出令人食指大动的肉香。小狐丸愣了半晌,忽然拍了一下脑袋。

喇嘛吃肉么?

他换了条承重的腿,又想了想,喇嘛,应该是吃肉的吧?

屋里头那位,看起来倒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好在他也预先准备了素菜,不至于让客人饿肚子。

石切丸回来之后就又跑去了今剑那屋待着,不多时就听见那孩子说笑的声音穿透窗户传过来,小狐丸的耳朵转了转,垂下睫毛多少也觉得安心了一些。

倒是白日里那个活泼好动的少年……居然也一动不动地蹲在自己边上,直勾勾地盯着滚水的铁锅,流着口水。

“快快,还有多久才能上桌?”青江忍不住出声催促。

小狐丸吓了一跳,差点咬了舌头,现在他倒是百分百确定,面前这个小喇嘛,绝对是吃肉的。

 

鸡鸣过后,天地又从破晓的日头里亮堂起来,数珠丸恒次早早地唤了青江起床穿衣,整装待发。他去村寨门口牵了自己的马,一夜过去休息得倒是不错,马鼻子喷着白气,提醒着旅人当心高山上颇为寒冷的天气。

青江揉着惺忪的睡眼拖拖拉拉地跟在后头,只是抱着手臂看兄长前后忙活,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偶尔打几个呵欠,眼泪汪汪。

数珠丸恒次收拾妥当了,一回头竟然看见自家兄弟懒懒散散的,只差没在头顶上写个“困”字,魂都要飞到天上去了,就只是杵在那里,也不肯去牵他的那匹小马来,背后更不见不离身的包裹,心下已是了然。

“青江吾弟,你可知为兄此去,将往何地?”

“哥哥哟,你要听实话么?”青江又打了个呵欠,朝着相反的方向指了指,“我当然是不知道了啊,你莫不是被太阳晃瞎了?拉萨朝那边走。”

“拉萨固然是圣地……”数珠丸恒次罕有的略微睁开了眼睛望着他像苍鹰一般野性的兄弟,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这次为兄要去看海。”

青江轻声笑了,他还以为自己没睡醒,听错了数珠丸恒次的话。

“海?哥哥哟,你我几十年来生长在色嫫女神的庇佑之下,海子见得还不够多么?”

“既然自称是海的儿子,那么为兄想在有生之年,至少要亲自去看一眼诞生了我们的父亲。”

“也有可能是母亲……”青江忍不住低声反驳。

“吾弟,你说什么?为兄没听清……”数珠丸恒次十分认真地问道。

“啊我是说祝你一路顺风!”青江又摆出那副笑嘻嘻的模样,跑到兄长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吾弟何出此言,果然是不与为兄同行了吗?”尽管已经猜中了大半少年的心事,旅人仍是不太死心。

“嗯,啊,是吧。”少年支支吾吾,心不在焉。

罢了,罢了。数珠丸恒次熟练地翻身上马,合十双掌行个礼,牵了缰绳便再也不曾回头。

青江向着那高挑孤单的背影挥挥手,眼里倒没有多少不舍。

若此行终于见海,那样的澄澈他却是已然领略一二。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下定决心,选择将自己余下的人生溺死在那平静无波的海子里。

 

不远处山腰上释比大人家中,两个高大结实的青年正忙活着。

“哦呀。”面对着客人们离去痕迹的石切丸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叹。

“怎么?”小狐丸抖着被单,对自家兄弟莫名其妙的反应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想起来,当年我在外游历,正走到……应当是在那里吧。不,”石切丸托腮沉吟,又摇了摇头,“没什么。”

“这都什么跟什么莫名其妙的?”小狐丸一头雾水,忽然一拍大腿,“你倒是让我想起来一个事!我跟你说……”

石切丸听着听着,手指将衣衫下摆攥得越来越紧。

终是伴着一声明了的轻叹松了开。

 

路仍是那时路,全然不见了断壁残垣,仿佛只消如此便连同悲伤都能一同抹消了。

明知不过是自欺欺人,自欺欺人的。

默默藏起来的那一份伤痕累累,总趁着即将入夜的寂静袭来,整日劳作的疲惫压得石切丸的步子越拖越慢,一抬头,不远处自家的石屋只有今剑的屋子还幽幽的亮着一点灯。

足够了。

足够照亮那斜倚在门边少年精致的侧颜。

他的长发还是那样不加挽起地垂落下来,让瘦削的脸颊看起来线条柔和了一些,青江抬起手臂轻托着腮,唇色发白。

今晚的月亮都这么高了,小狐丸和今剑应当已经睡下了。

石切丸默默这样想着,擦着青江的身侧进了院子,摘下背上的背篓,从厨房里拿出一只盛满了粗盐的陶碗,借着月光开始翻看起院子里早先晾着的那张羊皮来。

青江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就倚在石台上看着他忙活了半天,手指头抠着藏袍袖子上的青色刺绣,琢磨着如何开口才显得漫不经心。

“呐,我问你,羊只有一只,这回杀了,下次再病了可怎么办?”

石切丸只是一言不发的继续往那皮子上抹上厚厚的粗盐粒子,并没有回答。

青江见他不肯接招,指头绕绕发丝,挑了眉毛轻笑一声。

“我常听人说你们一族是‘云上之民’,可如今看来,你们住的倒也没有多高嘛——还没有布达拉宫那么高呢!”

石切丸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语气有些无奈。

“你还不是出身则查洼沟……”

“你果然去过则查洼沟!”少年眼睛蓦地一亮,好像久候了的猫儿终于捉住了露出马脚的老鼠。

石切丸忽然闭上了嘴。

又是良久,少年只是压抑不住的唇角漾着笑,好似这局已是稳操胜券了一般,果然还是释比大人先缴械投了降。

“我听说你兄长今日黄昏已只身离去,你怎么不与他同行?”

石切丸拭了一把额心的冷汗,好容易转移了话题,盐粒子粘在他手上粗剌剌的,磨得脸颊生疼,他赶忙拍打了手掌,月光里落下许多亮晶晶的小颗粒,像冬天结了冰的砂。

“你们寨子里那可怜的小孩子尚且大半条命捏在鬼手里,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青江只觉着好笑,气得背后轻捶了石切丸一拳,“拜托,我们藏医可是不知道要比你那些个笨法子高到哪里去了。”

青江不是嘴硬的人,他并非说不出什么“因为你眼睛好看,我想在你身边多呆一会”这样肉麻的话,只是不知怎的,此情此景,反倒不想调笑人了。

先前就从小狐丸那里听说了少年的话语和举止,此刻终于得到了印证,石切丸还是觉着犹如做梦一般不真实,只怕这次也是要扫兴的结局,可内心里不知隐隐的为何,居然还有些死灰复燃的希冀灼烧起来,他也顾不得手上拍没拍打干净,急急忙忙地抓了青江的袍子,咽了几口唾沫,指头捏的紧了又紧。

“你……你真能救?”他哑着嗓子问。

青江无可奈何的翻了个白眼,挽起袖子不由分说便推开了石切丸身后的屋门。

 

石切丸犹自捏着那风干的羊皮站在院子里头发愣,明晃晃的月光大大咧咧地照在他身上。

半晌他忽然“啊!”了一声,又急急忙忙掩住嘴,生怕自己吓得这一跳把屋里头睡下的小狐丸与今剑一并都吵醒了起来,浅紫色的眸子溜溜转了一会儿,见家中一切还是照旧模样,才稍微放下心来。

青江进了屋,也是静悄悄的,没传出什么大动静。

石切丸把手又在衣襟上反复蹭了蹭,惴惴不安的同时,蓦地发现身边不见了先前那只陶碗,身后的石台上,一把才磨了的柴刀也不见了踪影,这下联系着模模糊糊脑袋里有了些印象,慢吞吞推了屋门又心事重重地反身掩上。

他一向如此慢性子。

倒不是不着急,只是许多事情本就急不得,搞不好反倒火上浇油。石切丸觉着自己兴许只能帮上些倒忙,还不如乖乖坐在一边等着青江用着他时唤他一声,省得晃来晃去添乱又眼烦。

此刻那少年一反常态的安静,正侧坐在今剑榻上,他脱去了罩在外头那件宽大的藏袍,穿着一件藏青色的背心,里面一件月白长衣,挽起袖子来,手臂上密密匝匝的都是些手指粗细的银镯子,刻着藏文的经文,脖子里挂着一串银饰也是看花了石切丸一双眼睛,更别提腰上那条手打的银腰带了,就连露在外头的纤细脚脖子上也挽了银铃铛,正随着少年偶尔无意识的摆动发出轻而脆的碰响。青江好像全然没有顾及石切丸的视线,只是一手扶着今剑的后心,一手端着先前石切丸盛了粗盐的那只陶碗想喂过去,只是不知怎么的,动作上很是不协调,好像隐隐在克制着什么似的。

石切丸看他虽面不改色,却骤然苍白了许多,想起昨日青江抱着小羊羔与他笑嘻嘻说话的场景,心里暗暗想到,一定是少年手臂没什么力气,搂不住他那孱弱的兄弟,这援手要是不伸,也太不像话了吧。

这么想着,释比就默默起身凑了过去,与青江面对着面扶住了尚在昏睡中的今剑。青江微微仰脸看了他一眼,勾起唇角报以粲然一笑,飞快地从今剑身后抽离了手臂,嘴里轻轻“嘶”了一声,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双手捧起了陶碗往今剑紧闭的牙关上凑。

石切丸看青江动作笨拙地可爱,显然是不怎么照顾过别人,别别扭扭的样子居然让心情稍有些轻松起来,他摇摇头责备了自己的不正经,将空着的手探向青江的手腕,只想帮少年更快些把碗里的东西送进今剑的口里。

至于那碗里究竟装着什么,他反倒完全没动过细究的心思。

“要不还是我来——”

释比才方和颜悦色地开口,就被少年轻呼着打断。

“别碰!”

石切丸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抓住了青江手里的陶碗夺了过来,等他愣了半晌意识到自己刚才都做了些什么,只好拿着碗一脸尴尬。

那碗里飘来一丝香甜的气味,好像花蜜,又好像山间的清泉,带着笼罩了大片竹林的晨雾的芬芳。石切丸轻嗅了嗅,只觉着说不出的舒展愉快,仔细看时,那碗中所盛着的液体隔着陶碗也能递来些微温度,烛火下莹莹地泛着清亮的光。

清亮的血光。

石切丸顿觉冷汗透了背。再看青江,那少年果然脸色更加苍白,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腕皱了眉,金瞳里软软地缀了些许泪光,映着昏暗的烛火曳曳明灭,好像正在忍受着难以言说的疼痛。

少年的身子微微发抖,连同他脖子上、手腕上、腰胯上、脚踝上的那些个漂亮精致的银饰都不住地轻碰着叮叮当当作响。

“你呆着别动。”

石切丸冷冷沉了脸,可又没有空着的手,只好赶快扶着今剑趁他熟睡着把一碗人血喂下,末了用袖子在今剑唇角揩了揩,掖上被角就算是安排完了。

可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他又赶紧蹲下来在柜子里头翻出一块干净的白布来,徒手撕开几条,举到青江面前,语气是青江从未见过的严厉:“你手臂伸过来。”

青江歪着头看了看那几条撕得参差不齐的白布条,手腕割破的地方还疼的他龇牙咧嘴,他看着石切丸阴沉的脸色,显然是因他的胡作非为而不悦,不知怎么心里居然高兴起来。他磨磨蹭蹭地把手抽了出来,伤口朝上递给石切丸看,吐吐舌头还偷眼又瞧石切丸。

“喏。”

随着少年轻碰嘴唇的这一声,受伤手臂上环着的五六只银镯应声而裂,纷纷化作了细小的银色粉末,不消风吹便飘落了一地。

石切丸睁大了眼睛,又是一惊,居然忘了自己想要用布条给青江包扎这事了。

少年轻笑一声,又抬起另一只手臂,果然也是干干净净,碎的一只镯子也没了。

“吓了一跳啦,是不是?”青江把手腕凑到嘴边吹了吹,故作轻松的模样,牵扯着生疼却只是强压着不去皱眉,“我身上戴着的这些银器啊,都在压抑我身体里的东西,我每用我的血救人一次,那东西受的限制就被削弱一分,等到我身上这堆镯子腰带什么的噼里啪啦碎个完——”

青江悠然地顿了顿。

“不过没事,我血凝得比常人快些,你瞧,就这样。”他伸出舌头缓缓在伤口处舔了舔,金色的眸子却直勾勾地锁了石切丸的眼睛,偏不移开视线,好像不知道自己此刻的举动有多危险撩人似的。

石切丸看着他的动作,果然喉头动了动。

“本该我来——”他说到一半,青江居然真的噙着笑转过手腕贴到他颊边来。石切丸下意识地便捉住了那白皙消瘦的手臂,殷红血液的甜甜香气仍不住地往他鼻里钻,好似最甘冽的清泉和着竹林间的晨光熹微,呼吸间就已然是醉了。

石切丸牵过了那柔软的手掌,竟然真的用舌尖轻轻在那不住流血的伤口上舔舐起来,他望着任由自己这样摆布的少年,居然发觉不了自己已经被摄住了心魂。

“我的血呀,有起死回生的功效。”青江轻笑着,用完好的那只手缓缓挽起了半边的头发,露出如血般瑰丽的红眸,居然渐渐的并不觉得痛了,只是声音愈加软而媚。

“那是对将死之人而言的。若是本就康健的人饮了我的血,多余的精力不好好消遣,可不行呢。”

“不……行……”石切丸口里含混着青江的鲜血,舌头僵直吐字不清,他直愣愣地盯着少年那双异色诡异的眸子,只觉着身与心都不受自己控制了。

“嘻嘻……”少年忽然跳了起来,勾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扑倒在空着的大半边床榻上,指尖顺着他脸颊的轮廓划了下来,青年的呼吸比皮肤还要滚烫。

石切丸怔怔地看着压倒了自己的少年不知所措,那不加掩饰的模样真是叫少年再欢喜不过了。

“喝了我的血,你的兄弟得沉沉睡上三天……”

青江幽幽地说了句,瞧也不瞧反手挥灭了屋里微弱的烛焰。

于是漆黑的长夜里便只剩下银铃清脆的碰响。

 

【阴】

青江醒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揉揉眼睛撑着床铺坐起身子,迷糊之间倒没注意盖在身上的被子也滑落了下来,少年清瘦的肩头光溜溜暴露在空气里,不由得一阵寒颤。

衣裳叠得仔细整齐,就放在他身边,触手可及,少年瞧也不瞧,呼出的气息都化作了淡白色的雾,眨眼间就消散在清冷的空气里了。

青江抱住身子不住地发抖,他用冰凉的手指轻轻触摸着身上新添的伤痕,低下头唇角却抿出一丝笑。今剑尚且还在离他不远的另一侧沉沉睡着,对昨夜里的动静一无所知,呼吸均匀睡颜静好。

一无所知也挺好。

青江听着今剑的呼吸声出了好一阵子神,忽然间鼻头动了动,闻见空气里飘过来一阵好闻肉香,肚子果然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唤起来,什么疼痛也都忘了,从还有一丝热气的被窝里抽身出来,麻溜套上衣裳,双脚踩进小靴子里欢天喜地地跑出屋子去觅食了。

天气本不该冷的,只是高筑在山上的村寨长年累月的笼罩在高海拔的低压之下,怎样都必然与寻常地方的天气不一样了。青江不以为意,搓搓手快步来到院子中央,笑嘻嘻蹲下来又看着添柴火的小狐丸,那青年兀自蹲在那里抓耳挠腮,被突然出现的少年吓了一跳,眨眨漂亮的红色眸子,露着虎牙惊慌失措。

“呀!你,你醒啦!”他结结巴巴地说。

不知怎的,他的直觉就告诉他今天的青江和昨天的那个有点不一样。

可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

青江学着他的模样托着下巴蹲在一边,咧嘴笑道:“是呀,石切丸哥哥呢?”

“兴许在大石头那儿,兴许在河水边,”小狐丸很认真的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知道。”

“这是煮给我吃的么?”青江心情极好,存心跟小狐丸寻开心,挪挪屁股靠得离滚烫的锅子更近了些,轻嗅嗅那四溢的香气,还伸出手去触碰那不住跳动的锅盖子。

“当心!”小狐丸低喝一声,急急忙忙拿柴火轻轻挡开了青江那不安分的手,等把少年隔开,才发觉额心都是薄薄的汗。

青江乖乖抽了手,站起身来在一边只是偷笑。

“你这是做什么呀!你是石切丸交代的贵客,要是伤着了我怎么交代?”小狐丸见他没事,出了口气,“烫的很,烫的很,不要碰!”

“哎呀……不要紧,不要紧的呀!”青江把手指头搁进嘴里吮了吮,做出一副好像真被烫着了一般的样子,笑得促狭,“再烫,还能烫的过昨晚石切丸哥哥……”

少年耳畔忽然咬上一点红晕,他移开视线,话说到一半就停了。

小狐丸听得心惊肉跳,他虽然不知道昨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早上起来烧饭时石切丸黑着脸告诉他青江出手救治了今剑这事之后,本该纯粹的喜悦着等到第三天再来看结果,可石切丸一直气压低得吓人,他也不好多嘴去问什么。

眼下看着青江这模样,他更是满腹狐疑,脑子稍微一转,觉着定是青江这少年心性不知搞什么恶作剧惹恼了石切丸,可自家兄弟的性格又是隐忍不发的类型,面对幼弟的救命恩人如何能当面发作?只好自己暗自生闷气,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他有心调停,苦想了半天,把个宽大手掌搭在青江肩上,一脸的苦大仇深:“你肯救今剑真是多谢啦,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信你。可是吧,石切丸那个性子,你不去跟他说个明白,他自己个闷葫芦是要闷死的,我觉着,你俩还是得当面好好聊聊,把误会解开了,就是最好的。”

顿了顿,小狐丸恍然大悟地说道:“我怎么觉得你变矮了?”

青江蓦地变了脸色,游鱼一般从青年手底下脱了身,远远地立在一边,握紧了自己受伤的手腕。

“什么误会?我俩好好的。”少年冷冰冰地丢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的跑开了。

小狐丸看看沸腾着的汤锅,又看看空荡荡的院子,疑惑地挠挠头发。

“我真的觉得变矮了啊……”

 

青江心里头生着闷气,一路踢着小石子权当撒气了,心里头小孩子的脾气见长,他不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小狐丸的话戳到了他痛处,刀子一般割在他心上,可是没办法呀,这都是命里的劫数,他既然选择了留下,有些事情就注定是避不开。

比如他身上那个要命的秘密。

身边是湍流的河,那河水清冽无比,河床上躺着好些个白色的石头,青江看在眼里总觉着眼熟,歪着头想了想,石切丸家每一间房子顶上的四角都有一颗白色的石头,可不就跟这个一样么。

他一路这样漫不经心又心事重重地走过来,石切丸砍柴的地方他看过了,石切丸放羊的地方他找过了,不知不觉地沿着山路走下来,就到了这不舍昼夜的一江逝水边,远远地一个青灰色的小点俯身忙碌在那里,青江眼睛一亮,那不是石切丸又是谁?

真到见面反而踌躇。

青江慢吞吞地,前行三步又要倒退两步了,心里头盘算着要说点什么,步子静悄悄地不想叫石切丸发觉,白皙的脸颊略染了红晕,山风吹着他的长发飞散开来,少年抬手呼扇着脸上的热气,却只觉着闷热得紧。

青江暗暗跺脚。

那可真不是他的性格。

终于鼓起了勇气踮脚在释比大人身后瞅了一眼,青江捕捉到对方若有若无的一丝视线,掩着嘴轻咳了一声、

石切丸低着头,默默将岩葱塞进江鱼的肚子里。

“你在做什么?”许久少年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

“烤鱼。”石切丸回答得十分干脆,手下的动作也利落,他没有回头,只是把穿在树枝上的烤鱼翻了个面查看了一眼,“吃吗?”

“去去去,谁会吃这种东西!”等到青江看清石切丸手里果然是正在烤着什么不知名的江鱼,脸色登时变得很不好看,捏着自己的鼻子嫌恶地挥挥手,忙不迭跳到一边,生怕不被石切丸得知他对这鱼有多讨厌似的。

石切丸见他这样的反应,只好讪讪收回手里的树枝,闷声道:“也是,你非我族人,我却……是我疏忽了。”

释比的声音越说越低,青江听在心里不住扑腾跳起来,压制不住自己那不爱绕人的嘴皮子,飞快地回嘴。

“你都知道我是佛门修行之人了,居然还要教唆我破戒?”

石切丸的神色迅速黯淡了下去,忽然带着狠劲儿用力咬住裹在漂亮金黄色里的烤鱼大口撕扯了起来。

“喂释比大人,你不是信了吧?”这下轮到青江慌张了,少年赶紧拍着胸脯解释起来,“我信奉的可是本波佛教啊!”

他说完这句话,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却发现石切丸似乎又开始发起呆来。

悬着的心脏扑腾扑腾地乱跳个不停,简直快要坏掉了。

“……”石切丸沉默了一瞬,忽然低低开口,“鱼很好吃的。”

“哈?”青江不太明白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是怎么来的,难不成他还是要请自己吃鱼?

可是自己是……不吃鱼的呀。

石切丸只是摇头。那条香气四溢的烤鱼攥在他手里,都快被他盯穿了,支离破碎地露出塞在里面调味的一抹暗绿来。

“你不肯吃,也许只是因为你明知自己尝过它的味道,那种异样的悸动便再也挥之不去了,所以你宁愿从一开始就就不要去碰它。”

青江的脸色蓦地白了。他把指头死死捏在手心里,咬紧了唇克制着自己,周身不住地微微抖着。

“啧,石切丸你这呆子!”

好吃又怎样呢?他又不是不知道。

可出身于有水葬习俗的村寨,会吃掉族人尸体的河鱼是青江绝对不会触碰的底线。

石切丸将腰刀抽出,捡了一根手指粗细的树枝只是几刀就飞快地削尖了一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馍,直直的串在了削好的树枝上。

眼看这架势,释比大人还打算烤个馍来饱腹啊。

青江沉默了一瞬,忽然飞起一脚踹翻了石切丸搭起来的简易烤架,那些树枝的随意交叠就像它们看上去的那般脆弱,不堪一击。

四散的木屑带着零落的火星滚进了潺潺的江水里,被潮湿的水汽沾染了,永远失去了燃烧的力气。

 

“今剑!”小狐丸将那个瘦弱的孩子高高抛起,又稳稳地接在怀里,面庞上尽是漾不完的笑意。今剑任由自家爱闹的哥哥拉着他的手臂用这些不合时宜的法子表达着自己的欢喜,苍白的脸颊上罕有地显出几丝血色来。

天真烂漫的小孩子信手挽了一头银色的长发,跛着脚从人堆里牵住一人的手指,将那人拉了出来,青江笑意盈盈地看着这个被自己重新赋予了生命的孱弱孩子,从脖颈里取下一串银锁戴在了今剑的颈子上。

释比大人的小兄弟总算从鬼门关里挺了过来,对于淳朴的寨民来说,俨然也成了值得庆祝的喜事一件。

寨民们自发地集合起来,一股脑地都冲到了广场上去,装扮的如同过节一般喜庆,在图腾底下点了祭坛的火,欢笑声夹杂在乐声与歌声里,已然是难以分辨了。

石切丸静静站在碉楼的顶上,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广场上欢乐的人群,他们互相牵着对方的手高举过头顶,唱着嘹亮的歌儿将简单重复的舞步跳得眼花缭乱。

青江像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儿一般被众星拱月在了萨朗舞的中心,任由热情如同涨潮般的寨民们用欢呼声将他淹没,数不清穿着天蓝色、粉色衣衫的姑娘笑着跑过来挽住他的手臂,于是无论他是否有心要加入其中——彻夜的狂欢舞蹈与呼喊歌唱唯有悉心投入享受方是不辜负。

锅庄舞跳得多了他自然无所畏惧,熟悉的节奏里只是稍有不同的舞步。他们毕竟并未相隔太远,只是连绵的群山阻隔了彼此的交流往来,即便追溯到不可细数的多年之前他们的祖先也曾有过血缘之亲,时至今日的截然两路已是不言而喻了。

他那样欢乐自如,好像生来就是那样的自由自在,明亮耀眼,像是不应被束缚的鸟儿,所有的光鲜都蓄势待发,等着有朝一日的排云而上。

石切丸的立身之处并不为广场上的火把所照亮,清浅的月光柔和地笼罩在他身上,使得他的脸色也柔和了许多。他沉默地注视着人群中那抹别样的颜色,心绪难平,不知是不是错觉,连日来他有意无意地躲着青江不肯见他,再见时总觉得那少年身形更加瘦小了些。

不是清减,而是有些说不出的诡异,好似……

倒流了时光。

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一定是太过劳心,看错了吧。

释比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靠在了碉楼的石柱上。

 

【印】

青江忽然就想通了。

他不是发觉不了石切丸刻意的回避,只是隐隐觉着对方也同样的为着什么事情而苦恼。

这点要是看不出来,也就白白长了这些岁数了。

他比着自己的个子,用藏刀在门柱上划下一道,那木头登时就飞了屑。他抬起手摸了摸,往上还有好几道同样方法做出的划痕,深浅不一。

是啊,何必如此呢。兄长又不是没有劝过他,可是别人的劝诫自己又哪次不是当作耳旁风听了就忘的?

早知今日——

亦是当初。

不然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的身段了。

咎由自取啊。

青江低头摩挲着藏刀镶了绿松石的刀柄,那精心打造的利刃在手心里有着沉甸甸的重量。他料想着以数珠丸恒次的性子应该还为时不晚,只是无论如何都想留给石切丸一点东西,好叫他在余下漫长的人生里偶尔能回忆起自己这不起眼的过客。

只可惜释比大人终究是要娶妻生子的,必然会把他忘了吧。

所有的那些过往,偶然的竹林初遇,山坡上的促膝长谈,入夜的不可言说,都像山间的细沙一般无声的揉进了风里,就再也找不见了。

只可怜他自己不远千里而来,空挂念着,最终不知道要得到怎样的结局。

青江怔了半晌,把刀收回鞘里,拢了拢额前的长发,遮住了殷红似血的眼睛。

他偷偷跟在石切丸身后,尾随了一天。

石切丸看见了他,只是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自顾自的背着竹篓漫山遍野的去拿小锄头刨野菜,只有在清理泥土和检视形状时才会偶尔直起腰身拍打几下,然后仔仔细细地把几棵长势饱满的大力子根搁进背篓的盖板下。

照旧去看顾他的羊,路过河水边也躬身取水,只是今日走的路有些不同,弯弯绕绕的,居然穿了低谷,眼见着又爬上了别座山。

青江不知道他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只是默默的跟着,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偶尔有山势陡峭的小径,石切丸挥着柴刀削根树枝当作手杖递与青江,少年也不推脱,接过来多么吃力也都咬牙自己爬了。

释比默默地看着他,淡紫色的眸子闪过一抹不忍,于是飞快地扭过头去径自走在前边。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是翻过山,眼前出现一片荒芜的平地来。山风凄厉冷冽地呜呜吹着,风声里好似夹杂着谁人的哭泣,

青江抱着那根粗糙的手杖,只觉着一阵刺骨的阴寒,说不出的诡异可怖,他从石切丸身后怯怯地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倒吸了一口凉气。

无数的坟冢。

少年的身体微微发抖,彻骨的寒意笼罩了他。青江的脑子轰的一响,瞬间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他伸出手,想要拉住石切丸的袍袖,然而还未触及就被挣脱了。

青年好像全然不受那股阴寒之气的影响,他的眼中含着难以言明的情绪,步履沉重地走到了几座靠得很近的石碑前,就地跪倒。

“父亲,母亲,儿子一人过得也还好。”石切丸轻声说,“释比大人,徒弟如今也可独当一面了。”

高大的青年如是低念着,似乎不曾意识到他才正是村寨里族人所依赖着的年轻的释比。

青江远远的站在草丛里,看着那个沉默的背影在凄厉的山风中愈发显得单薄,短发青年粗布衣裳的下摆掀动着露出系在腰上磨得发亮的骨笛,从穿梭着的气流中鸣吟出凄凉哀婉的转音,断断续续的掖进了萧瑟的长风里。

他下意识的扭头移开了视线,暮春时节的高山上散落着不知名的小花,那么脆弱的生命居然偏偏在这样贫瘠的土壤里扎了根,让他心里蓦然生出了某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复杂情绪。

等他再回过头来时,石切丸已是好整以暇,只是遥遥的望他一眼,眼波平静如水。

释比的眼角微红,恍惚间好似祭典散去后少女额心被风侵蚀而不再鲜艳的朱砂。

 

果然是这样。

那年的偶遇,只因石切丸的年轻气盛,辞别了父母与老释比远游,方才有了竹林的邂逅。

只是这一去,于他究竟算是福还是祸呢。他和当时在外的小狐丸得以幸存,而家中除了今剑伤腿捡了一条命外,里外竟无一幸存,青江隐约记着初遇时青年的眉飞色舞,曾提及自家还有能独当一面的优秀兄长。

如今,他们都长眠于此了罢。

从此石切丸成为了新的释比,就应该有释比的样子。

所有刻意的疏离,忽然都不再显得毫无人情。

只是在最后的道别之前,还有一件心愿未了。

石切丸站起身来,神色郑重地从腰间取下了不曾离身的羌笛,老释比不仅是他知识上的传授者,更教会了他这沟通天地的古朴乐器。他知道自己吹的远不如师父好,当年学艺的时候,老释比可是说过羌笛没有个三十年的磨练,领会不了其中的精神韵味。

果然人的年纪愈长,心绪复杂,笛声也就愈加有了灵魂,听之与前几日的曲声,心境之间,又大不相同。

释比立在那里,身形如松屹立不动,绵长的笛声如水不绝,苍凉古朴的调子响彻在天地间,凄清空茫。

青江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少年提起袖子极轻极轻地啜泣了一声,却不曾想那笛声也应声而断。

“我要走啦。”青江轻声说。

他觉得自己有生以来从未如此温柔地看着一个人。

“啊。”石切丸呆呆的应了一声。

“可能永远不会回来啦。”青江又说。

石切丸转过身来看着他,眼神里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

“我给你唱首歌吧。”青江挤出一个笑来,“你想听什么,《小河淌水》好不好?”

石切丸愣了一瞬,摇摇头:“太不吉利了,换一首吧。”

“《卓玛》?《康定情歌》?”青江咬着嘴唇,跺了跺脚,“哎呀由不得你挑,我唱《卓玛》。”

“哦。”石切丸说。

于是他就真的把笛子从嘴边放下来,握紧了站直身体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青江开始看,口里虽不言语,神情却十分的专注起来。

青江有模有样地清了清嗓子,此刻他喉咙里头是真真一阵干涩,有种莫名的悲哀几乎就要将他淹没了,说不出的难受。

“你有一个山的名字,英俊小伙石切丸。

“你有一个云的笑容,英俊小伙石切丸。

“你像一匹奔驰的骏马,驰骋在那草原上。

“你像春日晴空的烈阳,高悬在那蓝天上。”

石切丸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有点耳熟。”

废话能不耳熟吗,词儿还是我现改的。青江咬咬嘴唇,连自己都觉得越唱越别扭,于是他用力摇摇头把那些烦人的思绪都甩开,解开发辫叉着腰围着石切丸踱起步来。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的照在,三条溜溜的城哟。

“月亮~弯~弯~, 三条溜溜的城哟。

“三条溜溜的二哥,人才溜溜的好哟。

“青江溜溜的小弟,看上溜溜的他哟。

“月亮~弯~弯~, 看上溜溜的他哟。”

石切丸心说我其实并非是家里的二哥,要说看上也还不知道是谁先看上了谁……

青江仍然仰着头高声唱着,任由山间的长风穿过他青色的发丝犹如孔武恋人粗砺的手指。

带着一种不解风情的粗糙温柔。

“一来溜溜地看上,人才溜溜地好哟。

“二来溜溜地看上,会当溜溜的家哟。

“月亮~弯~弯~, 会当溜溜的家哟。”

“快,快停下吧。”石切丸觉得害臊,赶紧在一节唱完的地方拉住了青江的手臂让他停在自己身前,青江的身形再怎么妖娆好看胜过女子,也快把石切丸给转得头晕眼花。

“不好听?”

“不,好听。”

然后就没了下文。

石切丸沉默得像块石头。

青江觉得眼泪又要夺眶而出了,不想给他看见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又是当着石切丸家的各位的面,更觉着不是滋味,咬着牙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逼着自己在下决心。

“我走啦。”

“啊。”

“可能永远……”

“我知道。”

“……”

“你走吧。”

 

“青江。”看到自家兄弟气喘吁吁策马追来的数珠丸恒次神色毫无讶然,似乎从一开始就已料到他定会在跋涉的漫长之旅途中被飞驰而来的骏马扬起一身的沙尘。

只是腰间不见了那柄家传的藏刀。

“哥哥哟,你说得对。”青江的手臂蓦地收紧将马勒住,他低着头,过长的额发垂落下来,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海子终究就只是个湖,而我是要去看海的。”

“真正的海。”

 

【隐】

石切丸把骨笛装进袋子里,顺手又抽出了腰畔的藏刀擦拭起来。

那刀刃雪亮,倒影着他平淡的紫眸。

那之后过去了多少年?

时间就这么平平淡淡地流逝着,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偶尔坐在山上吹着这人骨做的羌笛,总有个不合时宜的人会来打断。

“释比!释比!”果然,又是那熟悉的声音,白色长发的青年一如既往的口不择言,气喘吁吁跑到他身边,神色还是那般的慌慌张张。

“慢点儿,小狐,你总是这样莽撞。”石切丸微笑着拍拍小狐丸的后背,“不是说过了,四下无人的时候,叫我石切丸就好了么?”

“不是说那个的时候!”小狐丸的脸色很古怪,“喇嘛,寨子里来了个喇嘛!”

 

故人相见,所有画面都是似曾相识。

数珠丸恒次更加消瘦了些,整个人也显得愈发高挑修长。

石切丸本意要留他多住几日,对方说什么都坚持着要推辞,也只得作罢。

只是临行时,僧侣唤着释比附耳过来,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小狐丸听得不甚分明。

 

石切丸仍站在寨门那里远远目送着他的贵客,一时出神,听见小狐丸走近的脚步声,回过头对着兄弟苍白的笑了笑。

“释比,那喇嘛说了什么?”时隔多年,小狐丸还是拗不过来,见着个修行的人就总是叫人家“喇嘛”,哪怕来者竟是东土大唐的御弟哥哥。

“他说……”释比轻声说道,“他说,‘你可知道——’”

“——有首歌,名为《小河淌水》。”

 

 


 @倏然回首山鄉景_木桐 迟到了十几天的生日贺文,请收下

对于我来说大概算是《青蛟》的姊妹篇,结局的梗是那首歌的背景故事

在去九寨沟旅游的路上想到了这样的一个故事,本来很多事情也是不要说破比较好

喜欢那里多变的美不胜收,喜欢少数民族的风情万种

所以去年我写下了《青蛟》,而今年,也终于在翻滚和痛苦中有了《羌笛》

过程虽然很痛苦,但作为我个人喜欢自己能写这种风格故事的那些经历和时光

这不一定是个好故事,但是希望你能喜欢






开头被划了横线的那句,其实还有后半截的

如果你执意要看,我只能说

你爱的人并没有变心——

他只是死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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